元旦夜，火锅店，跟家人庆祝新年。

邻桌一位看起来稍比我年龄大些的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
脑子里斗转星移，时光倒流了50多年，我的小学老师蔼然可亲的面孔从脑海里跳了出来，而且就在眼前。

走神中被老婆提醒，吃吧吃吧，盯着人家老太婆多不礼貌。

不盯不行呀，她是我的小学老师。

哦，确定吗？

基本能确定，但有点儿疑惑。

疑惑啥？

她应该更老啊，我跟你算算，我上小学时，她应该是二十来岁，我已六十几了，她应该八九十了吧，你看她，不像八、九十岁吧，顶多也就七十左右。

那也不一定，人家心态好保养早，显得年轻。

话是不错，但我总觉得有点儿疑惑。

她那一桌跟我这一桌一样，有老有小，都飘溢着节日家庭聚会的喜气。她偶尔也往我们这桌扫一眼，但我能看出来，也就是扫了一眼陌生人的那种。我特意盯着她，跟她的眼神甚至对视了那么一两秒，她的眼里并无我希望能看到的静水微澜，我仍如空气一样。

世事离戏只有一步之遥，人生离梦也只有一步之遥，就算静水微澜，也比沉默来的坦然。

半个世纪了，她的一生中早已没有我的任何影子，我能理解。

可我的心已波涛汹涌，按捺不住，做不到微澜初起意先宁。

我的注意力已不在火锅里了，跟孙女换了位置，离她更近些，翘起耳朵。老人必定是老人，话不多，但偶尔几句，还是进了我耳。不错，就是我的老师，音容笑貌跟刻在我脑海里的一模一样。

我坐不住了，心里潮声浪声去又来。上小学时她对我的关怀，时常给我买的铅笔本子，还有她儿子穿旧了的球鞋……在那个年代，我心里她就如我妈妈一样，五十多年了，这会儿沉屑如香。

梦里也没想到，我已老了，还能在远离老家五十多公里的市区遇见她。可以说，自从我成年后，我就再没遇见过她。

犹豫再三，跟老婆悄悄说了一声，让服务员再拿来个小酒杯，两个都满上，一手捏一个，鼓起勇气，到她身前，躬身，她们一桌人诧异的眼神掐不死我的诚心和热情。

张老师您好，您可能不记得我了，但我忘不了您，我是您的学生，没想到这么多年能遇见您，这是我的荣幸，我给您老人家敬一杯酒。

她连忙站了起来，动作麻利，但眼神闪过一丝迷惑，接着更加惊诧，你是……谁……呃呃……哪个学校念小学来着？

我的眼睛始终没错开她的双目，说了我的名字和学校名。

哦呵！她长叹一声。

市里就管一县一区，我一说学校名，生活在县城里的她肯定很快会想起来。

她确实也想起来了。她的眼睛潮了，我的也潮了。

十几秒，她没说话，但嘴唇明显抖动着，跟我对视着，长长吁出一口气，谢谢你还记得她，但我不是你的张老师，我是她女儿，你的张老师早不在了。

短暂的沉默中，我的老脸有点胀，比喝大了还红。喝大了脸只是红但不胀。

没有其他人尴尬，除了我。

您跟您妈妈太像了，请您原谅我的冒昧。

我捏着的酒杯有点儿抖晃。正要说声谢谢离开，她却笑着接过酒杯，跟我碰了一下，仰脖喝了。

然后呢，就是然后话就多了，我坐在她旁边，交织在互相问候，回忆，怀念，感动的话题中，肚里多落了几杯酒，尴尬的气氛也偷偷溜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