毕业那年,小飞和我说决定去北京工作,我一点也不意外。
从小学认识她起,她就是个很潇洒的人,想去哪里,想做什么,都一定敢去做。
她为老师闯过校长办公室;为照顾同学,大雨天脱了外套跑回家;为打抱不平和男生打过架,而且一点没吃亏。
我至今忘不了小飞翻墙时如履平地的样子,那天我跟在她身后一起翻,结果骑在墙头瑟瑟发抖,一下午没敢跳下来。
因为这些,她有了一个潦草又霸气的绰号:“飞摩托”。在乡下的学校,本名是不重要的,每个人都有一个贴切的土绰号,似乎这样叫起来才更生动。在别人眼里,也只有摩托这种风驰电掣的交通工具,才配得上形容小飞。
但离开金川前,她说自己其实并不像摩托,更像一朵云。父母不在身边,总觉得自己无所依靠,没有秩序,风怎么吹她就怎么走。
之后的几年,我只见小飞回来过一次。那是去年春节,我在街上远远地认出了她。
“飞摩托!”我拉长声音边喊边跑,“飞摩托!你……”
小飞听到声音,转过身来。
啪!一个清脆的脑瓜崩打断了我。我捂住头,眼冒金星地望着她。
“再不要叫我飞摩托,我叫安逸飞!”她压低了声音。
这时我才注意到,小飞身边还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生。
她留着从没梳过的发型,穿着颜色温柔的外套,向男生介绍我,称我为“闺蜜”。
我愣了一下,因为小飞从没这么叫过我,我们之间原本都是互称绰号的。
在一家牛肉面店坐下后,我兴冲冲地问她北京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,什么东西好吃,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。
“其实……”茶碗在小飞手里缓缓转着,她的目光落在远处,“我不想留在北京了。”
空气有一瞬沉默。
而后我才知道,前些日子她奶奶过世了,她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回家。她觉得这件事就像多米诺骨牌里倒下的第一张牌,某些说不清的东西,正在徐徐溃散。
小飞说,有这种“溃散”的感觉,或许是离开家以后,也或许是很久前。
我们小时候在一个老龄化的村子里上学,所以自小就知道,世间很多东西都在不断地溃散着。比如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去世了,比如爷爷工作的农具厂倒闭了,再比如做爆米花的那个大叔再也不来了。
也许一开始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同,直到有人为买一盒感冒药跑了几公里,直到没有厂家愿意免费给孩子们做教具,直到攒的玉米粒发了霉都没人来收。
有时候觉得,人走得真快。每次回乡下探亲都不敢细问,害怕某些记忆突然坍塌,害怕某些名字再也不能提起。
“两碗牛大,二细。”小飞取好筷子,熟练地在窗口点了单。
面来了,她没再说话,只是不断地翻搅着。辣椒油流来流去,蒜苗的香味在热气里蒸腾。接着,筷子插入碗底,翘起一大股面,送进嘴里。
面刚入口,小飞就停下动作,揉了一把眼睛。
“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?”她又往碗里倒了些醋,“因为大城市里,很多东西消失得太快了。”
小飞说,一起打工的邻居,还没脸熟就搬走了;楼下的网红店开了没多久,就一家一家地倒闭;喜欢的衣服,没来得及买就已经过时。
某天花了大几十块还没吃饱的时候,她忽然开始疯狂地想念楼下的凉皮和牛肉面。
我恍然明白,她所说的“溃散”是什么了。
那是一种精神秩序的解离。
从小听习惯的口音,吃惯的面食,坐惯的公交车,每天遇到的邻居……无数细微的人和事在记忆里真真切切地扎根着,组成了赖以生存的精神秩序。
或许,人的精神世界只有在最熟悉的规则下,才能感受到一种无可比拟的安稳。
“我以前觉得云自由自在的,但现在,我觉得云也得有秩序。”小飞往嘴里送着面,“不然走得太远,它就散了,没了。或者……就不是它了。”
我看着不停吃面的她,心中暗自了然。
的确,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在不可避免地消失,但在有限的光阴里,或许还能依靠一些暂且“永恒”的东西,让内心多几分踏实。比如楼下的面馆,街边的国槐树,顶着烟囱的冶炼厂房,还有干燥的风,穿着绿色或橙色工装的人群。
有时候,我看着他们的背影,来来往往,如同城市上空飘浮的各种形状的云。他们一起融合,一起被风刮走,一起和冶炼厂飘出的水雾相接,或者隐藏在沙尘背后,又或者在天上涂抹均匀。我知道,他们都是属于这片戈壁的云,我知道,他们都在漂泊着,或是停留着。在日复一日的漂泊中,我也成了徘徊其中的一朵。
那年,在周围朋友纷纷选择外出时,我通过了金川集团的招聘考试。公园对面卖糖葫芦的奶奶听说后,不停祝贺我。
而在陌生的大都市,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汪洋,都在各自的命运里沉浮着。若非熟识,若非同乡,谁又顾得上对匆匆而过的人问一句好,说一句恭喜呢?
“逸飞,吃完饭我们去哪?”我问。
小飞的嘴角有些不自然地抿起,冲我眨眨眼:“你还是……叫我飞摩托吧。”

